來源：中國軍網-解放軍報 發(fā)布：2022-06-14 06:48:49
蘇指導員的101篇帶兵日記
■黃定龍 朱晨耕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廖彬華
蘇君日記本的扉頁。陳飛鷹攝
“他是我們的戰(zhàn)友，只是起跑慢了點，我們要帶著他慢慢趕上來”
——摘自蘇君的日記
“住院回來，小鄧精神狀態(tài)有所好轉，但還是沒有兵樣。上周四請假外出辦理個人銀行卡，竟然要求在外過夜，好不容易勸了回來，可整個人像丟了魂……”
這是第一篇日記里的內容。時間，2021年8月30日，距離蘇君初次見到小鄧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為什么寫這本日記？”蘇君望了一眼正在訓練場上揮汗如雨的小鄧，對記者從頭說起。
去年7月8日是新兵下隊的日子。執(zhí)勤二中隊指導員蘇君前去接回分到本中隊的兵。經過新訓后的新兵朝氣蓬勃，口號聲震天，讓人充滿期待。
這時，蘇君注意到了小鄧。他的形象、神情與當時的氣氛明顯不相稱——身形消瘦，雙目無神，喊口號時他甚至不愿張嘴。
新兵連干部提醒蘇君，這個兵需要重點幫帶。隊伍從蘇君身前經過時，小鄧低下頭，避開了蘇君的目光。
內向、迷茫，是蘇君對小鄧的第一印象。根據(jù)經驗，蘇君意識到，幫帶小鄧不容易。
從新兵連干部那里，蘇君得知，小鄧不愛與人交流，不太適應新兵訓練的節(jié)奏，后來又生病住院，體能、技能、理論考核成績等都靠后。
“在新兵連，他幾乎沒笑過?！甭牭竭@句話，蘇君大吃一驚。一番打聽后，真相浮出水面——小鄧的父母離異了，由于缺少關愛，小鄧此前一直沉迷于網絡游戲。大專上到第二年，母親竭力勸導，他才報名應征。
看來要花大工夫，才能帶好這個兵，蘇君暗自思量。
第二天清晨，小鄧的班長唐煌跑來報告，小鄧凌晨4點還不睡覺。
到了飯?zhí)?，其他新兵狼吞虎咽，唯獨小鄧扒拉了兩口飯便放下筷子?/p>
眼前的一幕，讓蘇君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午休一起床，蘇君就思忖著怎么和小鄧談心。
部隊集合出操，小鄧吊在隊尾，沒有一點精神。
蘇君叫住了他。還沒聊幾句，小鄧突然蹦出一句：“我想去醫(yī)院?！碧K君有些措手不及。自己當了4年指導員，還是頭一次碰到下隊第二天就要求去醫(yī)院的新兵。
醫(yī)院對小鄧的心理測查結果顯示，他多項指數(shù)偏高。如果不及時干預，很可能引發(fā)嚴重后果，建議回去在衛(wèi)生隊治療。
返程中，蘇君看似平靜，心里卻擰成了疙瘩。車到半路，正值飯點。蘇君問小鄧：“想吃點什么？”“我想吃面?！毙∴嚸摽诙觥Ｗ哌M一家四川面館，小鄧說話很少，但吃得不少。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小鄧起色不大，這讓大家覺得“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小鄧這時又生出“幺蛾子”——在衛(wèi)生隊治療期間，他與一個網友經常組隊打游戲。
“為什么陌生人可以和小鄧順暢交流，我們卻走不進他內心呢？”蘇君百思不得其解。這時，他猛然想到了小鄧在四川面館吃掉的那一大碗面。
“能吃一大碗面，說明他沒有放棄生活?！碧K君心頭豁然開朗，“是自己的觀念出了問題，看到所謂的‘重點人’就緊張，這樣的眼光怎么能讓戰(zhàn)士感到溫暖和善意？”
治療結束，蘇君把小鄧接回來。同時，他準備開寫一本日記，專門記錄小鄧的變化，以便更好地幫帶他。
小鄧回來前一天，蘇君把大家集合起來說：“我們不要以異樣的眼光看小鄧。他是我們的戰(zhàn)友，只是起跑慢了點，我們要帶著他慢慢趕上來?！?/p>
“集體榮譽感有了，我們再讓他有個目標，這樣他會更有動力”
——摘自蘇君的日記
去年8月的一天，在醫(yī)院做完檢查后，小鄧返回中隊。一進門，他就被戰(zhàn)友們的熱情所包圍。大家?guī)退岚?、鋪床、安置物品，關切地問他恢復情況，炊事班還專門為他煮了碗擔擔面……
此前，中隊已研究出做小鄧轉化工作的4個突破口——從情感上接納、生活上關心、工作中鼓勵、細微處留意。歡迎的“儀式感”，意味著工作的開始。
在衛(wèi)生隊，病友們把小鄧叫作“五不一有”?！拔宀弧笔遣幌茨?、不刷牙、不洗腳、不洗澡、不洗衣服；“一有”是因小鄧煙癮大，身上有異味。
既然回來了，戰(zhàn)友們就想著為他“摘帽”。
聽說小鄧愛聽歌，唐煌準備了一個防水小音箱，專門備著在小鄧洗澡時播歌。那半個月，每次晚點名結束，走廊里就能聽到唐煌的聲音：“小鄧，一起去洗澡啦。”
唐煌洗衣服，也會喊上小鄧同去，手把手地教他怎么把衣服洗得又快又干凈。戰(zhàn)友們都說，班長這是帶了個親弟弟。
轉變，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瓜熟蒂落”。
“今天晚點名后，小鄧主動對唐煌說：班長，去洗澡??？這是一個大轉折。”這件事，被蘇君認真地寫進了日記里。
8月31日16時15分，蘇君忘不了這個時刻——小鄧推開了隊部的門，說想聊聊。
蘇君手上給小鄧泡茶倒水，心里卻有點不平靜：“這塊石頭終于焐出一點熱乎氣兒了?！?/p>
小鄧敞開了心扉，說面對大家的關心照顧很內疚，擔心因體能素質差、執(zhí)勤訓練跟不上拖累戰(zhàn)友，想申請去后勤崗位……
這些都被蘇君記在日記里。同時被記錄的還有他和小鄧的一個約定：“從事后勤工作，需要的是思想和軍事素質過硬的戰(zhàn)士，你什么時候覺得自己可以并且戰(zhàn)友都認可你，馬上就給你安排?！?/p>
“集體榮譽感有了，我們再讓他有個目標，這樣他會更有動力?！碧K君說。
從此，小鄧開始主動找戰(zhàn)友說話，一有時間就打掃班里的衛(wèi)生。
好景不長。9月的第二周剛過，小鄧又變得沉默寡言了。
問題出在哪里？翻開日記本，當時的情況一目了然：“小鄧這幾天的情緒很低落，他母親的病加重了，家里又沒錢做手術……必須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那天下午，蘇君推開小鄧宿舍的門。扶著坐在學習桌前發(fā)呆的小鄧的肩膀，蘇君說：“你就把中隊當成家，有這么多好兄弟，天塌下來你也不用怕?！?/p>
掏心窩子的話，擁有直抵人心的力量。小鄧眼圈紅了。
當晚，蘇君一番苦苦思索，終于有了主意。經過反復溝通，已經離異的小鄧父親伸出了援手，表示如果前妻做手術，他愿意承擔全部費用。
壓在心頭的石頭被搬開了，小鄧又開始了與戰(zhàn)友的溝通，常琢磨怎么為班里做更多工作。
武警深圳支隊執(zhí)勤二中隊指導員蘇君喜歡隨時記下帶兵感悟。王 強攝
“父母把孩子送到部隊，是為了讓他們發(fā)光、發(fā)熱，這也是帶兵人的責任”
——摘自蘇君的日記
“今天和小鄧的母親通話，她特別希望部隊能幫助他改掉身上的壞習慣，尤其是沉迷網絡游戲的毛病……”
這是蘇君2021年9月2日所寫日記的內容。通話完畢，蘇君陷入了沉思。小鄧身體弱，和長期吸煙、沉迷網絡游戲有很大關系。但強行干預，可能會適得其反。
“多年的不良習慣，哪能說改就改掉？”盡管有困難，但蘇君還是下定決心，“父母把孩子送到部隊，是為了讓他們發(fā)光、發(fā)熱，這也是帶兵人的責任。”
戒煙是第一道關。
那天，中隊長延征和唐煌來到蘇君的辦公室，一起研究幫小鄧戒煙的事?！笆紫炔荒茏屝∴嚠a生排斥心理。”蘇君定下了方向：先幫助小鄧認清吸煙危害，再逐步減少他吸煙次數(shù)。
恰逢支隊倡導“四戒四多”軍營新風尚。蘇君圍繞戒煙禁酒和多讀書、多健身等內容，通過案例警示，詳細講解了吸煙等不良習慣的危害。
小組討論時，唐煌笑著對小鄧說：“想戒煙嗎？我們可以一起來。”小鄧猶豫了一下：“我試試吧?！?/p>
小鄧把煙交給了唐煌保管，第一周，每天的量是一支。最熬人的是最初幾天。小鄧實在忍不住時，就想從班長的抽屜里再“摸”一支。
結果，他“摸”煙時正碰上班長回來，頓時局促起來，雙手緊貼褲縫站著，等著挨批。出乎他意料，唐煌沒有發(fā)火，而是拿出一支遞給他：“實在忍不住可以找我多要一根，但不能自己拿?！毙∴囥蹲×?，遲遲沒有接那支煙。他深吸一口氣說：“我能管住自己，不會有下次了。”
此后，唐煌抽屜里的煙再也沒有少過。
闖過戒煙關，戒網游這一關又橫在面前。小鄧“游戲癮”很大，曾對戰(zhàn)友說，泡在網吧里一個月不出來也不煩。
中隊沒有條件玩大型網游，為玩游戲，小鄧私藏了一部手機。得知此事，唐煌按照規(guī)定報告給了蘇君。了解情況后，蘇君并沒有立即“處理”小鄧。
蘇君能分析出小鄧沉迷網絡游戲的原因——從小缺少關愛與自信，現(xiàn)實中沒有展示舞臺，這是重要誘因。
“從根子上解決問題才行?！币粋€周六的上午，中隊開展“理論金句分享會”。面對坐在角落、從未發(fā)過言的小鄧，一個念頭閃現(xiàn)在蘇君腦海里。他說：“我們歡迎小鄧上臺講兩句，大家說好不好？”“好！”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小鄧蒙了，但掌聲在持續(xù)，所有目光都熱切地投向了他。
想了半天，他只憋出了一句。蘇君帶頭鼓掌，戰(zhàn)友們也報以熱烈的掌聲。那一刻，小鄧眼里突然有了光。
蘇君趁熱打鐵，鼓勵小鄧挑戰(zhàn)自我，戒掉游戲，拿起書本。小鄧其實很聰明，進步很明顯。在中隊后來組織的“理論金句接龍”比賽中，他一口氣說了十幾條金句，令大家刮目相看。
臺歷又翻過去了15頁，戰(zhàn)友們發(fā)現(xiàn)，即使發(fā)了手機，小鄧也不打游戲了。他參加集體活動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
一天，小鄧又一次推開蘇君的房門。這天晚上，蘇君寫日記時心里頗為激動：“今天，小鄧終于說出了這句我期待已久的話：我不想再成為包袱讓大家背著，我想和戰(zhàn)友們一起執(zhí)勤訓練?！?/p>
長期缺乏訓練，小鄧遠遠跟不上進度。第一次嘗試5公里武裝越野，他剛跑過一半就感覺胸悶氣短，兩腿像灌了鉛……“小鄧加油！”這一路，戰(zhàn)友們的鼓勵加油聲就沒有斷過。小鄧最終沖過了終點線。
“小鄧說，那個5公里是戰(zhàn)友們喊出來的。其實，更是他自己扛下來的?！蹦翘欤K君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只要我們的目光里充滿信任和愛，再大的冰山也能被融化”
——摘自蘇君的日記
李亮沒有想到，自己打電話的事，也被蘇君寫進了日記。“小鄧今天正常參加中隊執(zhí)勤，表現(xiàn)不錯。另外，衛(wèi)生隊隊長李亮專門打電話來，說小鄧笑了?！?/p>
3個多月前，為配合治療，李亮曾陪小鄧在衛(wèi)生隊看過喜劇電影、參加過燒烤晚會，但一次也沒見小鄧笑過。
如今，小鄧的笑在二中隊早已不是新聞。
國慶期間，中隊組織了不少文體活動。小鄧報名參加了好幾項。這些集體活動多為角力比賽，個頭不大的他滿臉通紅、青筋暴起，使出渾身氣力，獲得勝利后笑得格外開心。
此后有一天，小鄧跑著來找蘇君：“指導員，我能不能單獨執(zhí)勤？我可以，真的。”
“好呀?！敝岸际抢媳鴰е∴囈黄饒?zhí)勤，蘇君認為，到了讓他“單飛”的時候了。
國慶節(jié)過完，小鄧如愿單獨走上執(zhí)勤哨位。上哨時正值上班早高峰，門外的馬路上車水馬龍，路邊行人摩肩接踵，很多人向哨位投來關注的目光。小鄧的背挺得更直了。
此后，蘇君就感到日記越來越“沒有東西可寫”——“小鄧熱情很高”“歌唱得很好”……喜悅洋溢在蘇君心里。
蘇君知道，小鄧像一顆沉寂的種子，已度過了黑暗漫長的休眠期，被成功喚醒，終于破土而出、向陽生長。
在決定“停更”日記的那一天，蘇君在日記本扉頁寫上了這樣一句話：“只要我們的目光里充滿信任和愛，再大的冰山也能被融化。”
武警廣東總隊深圳支隊執(zhí)勤二中隊官兵的燦爛笑容。趙佳豪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