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１９年１２月，李富春從法國郵回的記有赴法時在“寶勒加”號郵船上經(jīng)歷的明信片。

文化交流視野下的留法勤工儉學

■劉群藝　相澤宇

在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展覽館的陳列品中，有一張黑白底色的明信片引人注目。畫面上，一艘郵輪正停泊在港口，圖上的法文標注是：“寶勒加號，新型雙螺旋郵輪，法國郵船公司，船上配備無線電報?！碑嬅嫦路绞俏挥隈R賽的地址，似乎是明信片寄出地點。這張國家一級文物來自李富春，記有赴法時在“寶勒加”號郵船上的經(jīng)歷，時間是１９１９年１２月。

這張明信片蘊含了十分豐富的信息，明信片上的郵輪至少兩次承載了赴法勤工儉學的國人，１９２３年里昂中法大學抗爭事件之后，被迫歸國的第一批學子也是乘坐的這艘郵輪。百年前，像李富春這樣的留法勤工儉學學生揚帆遠行，不僅給當事的年輕學子和苦難深重的故國帶來新生的期冀，也給他們抵達的法國及其他歐洲國家留下豐富的中華文化、經(jīng)濟與政治印跡，形成中法兩國共同的歷史記憶與傳統(tǒng)。

這種豐富性可能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學生們的活動不僅限于法國各地，因緣際會也在歐洲各國留下了長短不一的歷史蹤跡。他們推動了法國等國家轉向對中國文化的專業(yè)性研究，也深化了兩國國家層面的交往，夯實了中法交流的民間基礎。中國與法國攜手合奏了一曲早期全球性人員與知識跨越東西的流動樂章。

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早期實踐源于李石曾在巴黎郊外創(chuàng)立的豆腐工廠。早在１９０５年，李石曾就代表我國出席在巴黎召開的國際乳品大會，宣傳豆乳營養(yǎng)豐富、物美價廉，有利于改善低收入家庭的營養(yǎng)狀況。１９０９年，李石曾的豆腐工廠在巴黎開業(yè)，他還專門用豆制品款待巴黎的農產(chǎn)品引種機構。當時的國內外媒體紛紛關注，將其譽為世界上第一家現(xiàn)代豆制品廠。１９１２年，他出版法文專著《大豆：培育、食品應用、醫(yī)療應用、農業(yè)與工業(yè)應用》，以現(xiàn)代生物學方法來研究大豆。這本書成為國際大豆研究的奠基性作品，有英、德等譯本。

從全球農產(chǎn)品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李石曾推廣大豆之時，世界市場正逢棉籽歉收，李石曾先后在英、法、美等國申請了大豆制品專利，包括豆乳、豆粉以及相關發(fā)酵品等。一戰(zhàn)之中，法國政府也曾以大豆制品補充軍需。

正是基于在法國創(chuàng)立豆腐工廠以及同時期的印字局等經(jīng)濟實踐，勤工儉學運動的發(fā)起者認識到工學合一的可能性。在李石曾、蔡元培、歐樂、穆岱等中法人士的共同努力下，先后有上千名學子赴法勤工或儉學。集中赴法的學生自１９１９年３月至１９２０年１２月，共２１批１８４３人，來自全國１９個省份。在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近代現(xiàn)代中國研究中心”收藏的檔案中，這一數(shù)字是２１３６名，時間跨度也延長至１９４０年。

投身于勞動并學習先進的科技知識，留法學生不僅為中國革命貢獻了一大批寶貴的新鮮血液，而且也在知識與文化領域大顯身手。在北平中法大學與里昂中法大學成立之后，青年學子們的求學夢想有了實質性的拓展。在今天里昂市立圖書館中文部的館藏中，收藏有當時中國學生的注冊名單以及博士論文原文。自１９２１年１０月３日第一批注冊的學生２５名開始，至１９４６年１０月１日最后一名來自山西的學生石貞德注冊，至少有４７３名來自中國的學生，其中有９０位左右是勤工儉學學生?，F(xiàn)存資料中還留有１３１篇博士論文（截至２０２４年１月２２日），涉及文學、法律、數(shù)學、物理、微生物、心理學、工程、醫(yī)學和藥學等多個學科。他們的指導教師不乏法國名師，例如國人熟知的居里夫人、漢學家馬伯樂、雕塑家讓·布夏、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維克多·格林尼亞等。不少中國學子畢業(yè)之后繼續(xù)留在法國各研究機構或工廠從事博士后研究或實際工作，包括巴斯德研究所、法國國家研究中心等。這些博士論文的選題多樣，其中涉及中國主題或中法比較研究的較多，至少有４０篇，對中國歷史、哲學、文學、經(jīng)濟、政治和風土均有論及。例如師從于馬伯樂的我國語言學家陳定民，其博士論文主題就是“中文語音特殊性研究”。后來參與創(chuàng)立海南大學的農學家曾同春研究的是中國絲織業(yè)，回國后曾出版《中國絲業(yè)》一書。勤工儉學學生與更多留法學子回國后成為留法學派，任職于北平研究院以及各個高等院校，或成為各個學科的奠基人和開拓者，或為中法交流貢獻力量。

與勤工儉學運動相伴相生的“世界文化運動”還在比利時、瑞士、德國等歐洲其他國家傳播中華文化，其中有世界社、國際智力合作委員會中國分會、日內瓦中國國際圖書館（ＢＳＩ）、上海大同樂會等。國際智力合作委員會與今天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有延續(xù)關系，其中國分會的發(fā)起者與勤工儉學運動的倡議者高度重合。創(chuàng)立于日內瓦的ＢＳＩ出版法語與德語《中國畫報》《東方與西方》等期刊，舉辦畫展、研討會與音樂會，印制中國主題年歷等，全面介紹中國的經(jīng)濟、文學、音樂、戲曲、教育和市井文化等，成為當時西方國家獲取中國文化信息的重要來源。

在中外文化迫切需要交流的推動下，西方國家出現(xiàn)眾多專業(yè)性的中國研究機構，例如１９２０年成立的巴黎中國學院，１９２５年成立的法蘭克福中國研究院，１９２６年成立的紐約華美協(xié)進社等。如同日內瓦高等音樂學院謝樂教授在研究ＢＳＩ時所引用的李石曾的話語那樣：“國際文化長期以來以西方文化為主，如果沒有納入中國文化，就不算完整?！?/p>

留法勤工儉學運動也為法國文化留下了悠遠而漫長的中國記憶，尤其隨著１９６４年中法建交，這些記憶逐步被重新發(fā)現(xiàn)。１９６７年，當時還是史學界新銳的安妮·克里格爾向法國現(xiàn)代史研究會提交論文，題目為“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法國起源”，以一戰(zhàn)華工墓地的描述開篇。今天，包括里昂中法大學在內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史料不斷被發(fā)現(xiàn)與收集，收藏相應資料的機構包括法國國家檔案館以及各專業(yè)、地方檔案館，多家博物館和圖書館、大學等研究機構。歷史資料也延伸到歐洲其他國家和美國，例如漢學家林如蓮捐贈給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檔案資料。

借助于留法勤工儉學學生及其他留法學生，今天的法語學界也正在重新發(fā)現(xiàn)法國的思想史與知識史。對里昂中法大學的檔案資料以及原址的發(fā)現(xiàn)與再利用，在２０１４年之后日益完善。２０１８年法國電視三臺拍攝了以一戰(zhàn)華工為主題的紀錄片《被大戰(zhàn)遺忘的中國人》，次年法國電視五臺與中國環(huán)球電視網(wǎng)合拍紀錄片《勤工儉學運動：中國的革命派》。勤工儉學運動這一事件以及相關人物也為“讓·梅特隆工人運動與社會運動傳記系列辭典”貢獻了眾多詞條。法國學者瑪麗·布雪完成于２０２１年的博士論文，探討了１９１１—１９４９年間面對動蕩中國的法國知識階層的態(tài)度與回應，揭示了一個對中國充滿興趣的“知識分子網(wǎng)絡”以及這一網(wǎng)絡中知識的交流，其中不乏對里昂中法大學、北京中法大學以及李石曾等事件和人物的分析。她認為這一階段的中國史為法國“知識分子”的自我認同提供了一個極佳的參照物。在塑造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歷史記憶中，包括法國學者在內的各種記憶研究群體，以更為多樣化的視角和研究方法來與歷史對話。

１９６３年，在中法建交前夕，與來訪的戴高樂總統(tǒng)特使——法國前總理富爾會談的周恩來總理與陳毅外長都是勤工儉學運動的直接參與者。今天，勤工儉學運動的中心地點之一——法國蒙達爾紀建有鄧小平廣場和中國旅法勤工儉學紀念館等諸多紀念場所。在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展覽館、在２０２３年勤工儉學運動百年回顧展中、在２０２４年中法建交６０周年的中法交流史開幕展中，一個個新興的記憶之場越來越清晰，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記憶也越來越豐富，銘記著中法交流的獨特篇章。而更深層次的歷史記憶已經(jīng)蘊含在兩國的物產(chǎn)、人員、學術、文化交流層面，官方與民間并重，形成國家記憶。它們共同見證著多層面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既屬于歷史，也在眾多專業(yè)研究與社會實踐中屬于未來。

（作者：劉群藝系北京大學經(jīng)濟學院副教授，相澤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