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愛國主義對任何一個民族國家而言都是寶貴財富。過去幾千年來,中國從不缺乏愛國者,遠有屈原、文天祥、史可法等諸位先賢,近有解救國家危亡實現(xiàn)人民解放的眾多仁人志士。在人類社會實現(xiàn)“大同”之前,這種愛國主義是每個國家聚集民心、合力向前的動力,那種以“地球村民”身份侮謾愛國主義的人,不是天真,就是偽善。
隨著中國的崛起和復興,整個社會的愛國主義情懷不斷迸發(fā)。正所謂民心可用而不可違,我們當然需要和鼓勵這種愛國主義熱情,它有助于全民共御來自境外的那些曾經(jīng)風光一時、現(xiàn)卻江河日下的沒落思潮侵襲。但與此同時,也要警惕愛國主義所具有的“雙刃劍效應”,尤其一些宣泄狹隘民族主義甚至帶有沙文主義色彩的情緒,在愛國主義的綠燈下暢行無阻。
如何避免愛國主義的負能量效應,這是值得探討的問題??傮w而言,中國今天的愛國主義亟待深入人心的教化和調(diào)養(yǎng),因為它在很多方面表現(xiàn)得還比較初級。同樣喊著愛國主義口號的“鷹派”和“鴿派”之間,存在長期的齟齬與爭論,就是當下中國社會的愛國主義仍然不夠成熟的一種表現(xiàn)。
在我看來,鷹鴿兩大群體除了彼此之間的認知差別,各自內(nèi)部也都還有不同。在“鴿派”中,其中一些人過早陷入對于世界大同或世界公民身份的幻想,因而鄙視看重國家利益。另一些“鴿派”則認為今天的中國無論如何不能強硬,而應把力氣都用在發(fā)展上。以為“強硬”與發(fā)展,是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關系,這是十足的書生之見。
較之“鴿派”,“鷹派”無疑是堅定的國家利益派。但這個群體同樣還是有所分歧。一些“鷹派”認為中國今天不打一仗不足以振國威,不足以維護國家主權。這些“鷹派”盯住國家利益這個要旨很對,只可惜視野狹窄了,對于獲取國家利益的方式見識太短?;仡櫄v史,戰(zhàn)爭從來不是獲得國家利益的唯一方式,通過各種博弈或交換同樣可以達到這個目的。雖然古今中外這樣的例子很多,但似乎都在這類“鷹派”的視野之外。
另外一些“鷹派”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知道很多時候需要尋找更好的方式來維護或?qū)崿F(xiàn)國家利益。因為有時,面對突發(fā)性危機,不打仗短期內(nèi)有損國家利益,但一打仗又會損害國家長遠利益,這種兩難的情形很容易使國家陷入進退失據(jù)的境地。這種情況下我們該如何取舍?
如果是真正的鷹派就該懂得,在非黑即白的戰(zhàn)與不戰(zhàn)之間存在巨大“灰色空間”,只要充分調(diào)動智慧就能大有作為。當年美國轟炸中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那算是對中國發(fā)動的戰(zhàn)爭嗎?以當時的國際形勢,它說是誤炸,你顯然不能一口咬定是戰(zhàn)爭。但你能說它根本就不是戰(zhàn)爭行為嗎?當然不能,因為它就是一種準戰(zhàn)爭,或者說,是處在“灰色地帶”的非戰(zhàn)爭軍事行動。那么,寇可往,我亦可往。對手可用非戰(zhàn)爭軍事行動對付你,你為什么不可以使用同樣手段回敬對手?這就是“激情”與“理性”鷹派的區(qū)別,也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喊打與要打得巧妙、打得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區(qū)別。
有關“鷹派”和“鴿派”的討論,本質(zhì)上說就是血性和理性的問題。一個國家的國民要有些血性,尤其是它的軍人,否則這個國家就沒希望。但歷史上從沒有任何一個大國的崛起完全依靠血性,真正的大國崛起一定是把血性建立在充分的理性之上。
理性是在崎嶇坎坷中尋找路徑,血性是在崎嶇坎坷中百折不撓,兩者缺一不可。而我們現(xiàn)在很多國人認為,面對周邊一些國家給中國制造的麻煩,我們只要有足夠的血性或者敢打就行。但遇事就喊“殺出一條血路”,真的符合國家利益嗎?退一步講,即便要殺出一條血路,不也還是要選對方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作為突破口?而突破口的選擇顯然還是需要理性判斷。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承平日久,快40年沒打仗了,很多人都是通過影視劇甚至電競游戲了解戰(zhàn)爭,久而久之甚至把戰(zhàn)爭當成了游戲。還有人認為,一個國家久無戰(zhàn)事,刀不磨會生銹,因此主張找機會亮劍。但一遇事就想用戰(zhàn)爭方式解決,這絕非真正的愛國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智慧也不相符。早在2500年前,孫子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因此強調(diào)“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雖然中國軍人素有尚武傳統(tǒng),但對戰(zhàn)爭是兇器也有痛徹認知。一個頗具悖論性的現(xiàn)象是,中國歷代主戰(zhàn)者多是文官,從東林黨人到戊戌變法都是如此,而主張慎戰(zhàn)者則多是武將。同樣,在今天中國的主戰(zhàn)者中,又有多少是軍人呢?這是中國軍人不敢言戰(zhàn)甚至不愛國嗎?顯然不是,而是因為他們知道今天的戰(zhàn)爭機器一旦開啟,影響將會波及國家各個層面,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因此不能不慎重言戰(zhàn)。自德國軍事家魯?shù)堑婪驅(qū)懗觥翱傮w戰(zhàn)”理論,軍人就比平民更深刻地意識到今天的戰(zhàn)爭要耗費舉國之力,風險不言而喻。所以,戰(zhàn)爭是國與國對抗和利益爭奪的最后選項,只有萬不得已時才能祭出這個利器和兇器。這種理性認知與畏戰(zhàn)怕死是兩回事。
當然,我們不能把今天中國愛國主義的初級狀態(tài)歸因于普通的愛國者,這個責任應由我們的精英階層來負。歸根結底,是我們今天的一些精英還很初級。沒有孬兵只有熊將,精英階層是這個國家和社會的引領者,那些從不會盤算國家利益、只準備隨時鼓動國民釋放血性的所謂精英,顯然不是合格的領跑者。而那些一味主張融入國際社會卻不考慮國家利益的精英,同樣不合格。只有精英階層盡快成熟起來,民眾的愛國主義才能更加成熟,否則我們的愛國主義難以自動升級,特別是當國家步入新時代、將強未強之際?!?作者是國防大學教授、少將)